第三章(2 / 3)
本应该在朝鲜打的仗,现在战场却到了辽东。从黄海到平壤再到旅顺,大清国无论水陆,进则如硬蜡烛戳到了滚烫的铁板,碰着就化;退则像刚亮完把式还没站稳的练家子,被推得往后一个接一个的趔趄。怎么会弄成如今这个样子?!自己不熟稔东洋,不谙军事,可季直,季直是在朝鲜军中待过的,深知这些倭奴底细,难道他会掂不出这些矮脚贼的斤两吗?同治十三、四年和日本人签《专条》,他李少荃就说东洋是肘腋之祸,二十年了!十年前醇贤亲王代天行阅的时候,说起北洋水陆两师,都是志得意满,言震慑东洋绰绰有余。
上《筹饷办法折》(1891年醇王死后,由户部尚书翁同龢上奏,主旨是建议南北洋购买外洋枪炮、船只、机器暂停两年,所省银价解部充饷。这个时候李鸿章正巡阅北洋海军,等他回到天津,光绪皇帝已下明旨褒奖,然而旨意里已采纳翁的建议。李鸿章最终只能接受。,李鸿章不是马上也上了停购船械裁减勇营的折子表示同意了吗?北洋要不能支吾,真那么大难处,合肥(李鸿章不会不跟我争到底。翁同龢心里当然明镜似的——李鸿章上那道折子完全是不得已——他需要在内心抚平一下自己。这才三年,怎么落差如此之大,连个东洋人又都应付不了了呢?花了那么多银子他就弄了这么几根蜡枪头吗?他打不赢,难道是我的错!
翁同龢抱怨的对象每次都不多,但抱怨很多。
有一点翁同龢看得很清楚——虽然眼下小皇帝还有所隐忍,对天津还留有余地,但看得出他憎厌李鸿章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同治元年家兄那一箭之恨要扳回来的想法可从来没从他心头消失过。只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现在他却没有得到实施报复时所预期的快感,或者说不但远远没有达到他预期的快感,反而因此常常在内心渗出一些隐约的惴惴不安。每次只要意识到忽明忽隐的这种状态,翁同龢隐隐的会忍不住自责,却又抑制不住自己那种混合了嫉妒、不屑又旺盛的,要压李鸿章一头的争心。
在对李鸿章和北洋的方面,那颗被性理之学浸淫了一辈子的心被这两种思绪揪着,如同套在脖颈的两条铁链,日复一日的拽着他······北洋的开支,别说他这个户部正堂,任谁讲,也实在是没个底!不是吗?竟没有个饱时候!却是只只进不出的饕餮。“枢密方议增兵,三司已云节饷。”李少荃说的这叫什么话!他手下不争气,海上陆上一败再败,是我害的?国朝以来,水师,不过锁钥而已!怎么到他就肚皮长了洞,填不饱了呢?自办洋务以来,四夷只知有李中堂,交涉只在天津,朝廷画诺。这样的大拿,一顿两顿难道就饿没了气力?
今年七月他奉旨去天津与李鸿章对话他当然没忘。
“计臣以樽节为尽职,事诚急,何不复请?”这样的强词夺理岂不让自己,堂堂的翁叔平愈显闯祸后的心虚吗!话一出口,他就后了悔。事情的发展比自己原来的设想严重太多了,甚至根本就不是自己预想的方向。那一时间他的脑子里除了想在增购军备这件事上尽快摘干净自己,没别的余地。
“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休,今日尚有李鸿章乎?”李老二在这里候着我呢!翁同龢当时觉得自己浑身发软,是被李鸿章提溜了起来,结结实实顶在墙上。而且李鸿章的这句话产生的后果远远不只是那一刻被顶在墙上的尴尬。
使翁同龢惴惴不安的,是事情接下去会如何,自己到现在还是把不到真脉。尽管“小儿辈破贼”的那种谢安式风度常在他脑海里萦绕,但现实却是“屡为贼破”。而且已经直接影响到年轻皇帝的情绪,让他那颗年轻的,指望一扫胡氛的雄心仿佛由高台一路滚落,如今一碰就炸。
平壤溃师后,一心沉醉在大有为梦想里的年轻皇帝,如今变成了一匹受惊过度的儿马子。在皇帝身边的人从睁眼开始就得陪着小心。从大臣到大珰,都要担心这匹心气儿高却被现实刺激,受了惊的儿马子没有任何前兆的尥蹶子。一切靠近皇帝的人,除了慈圣,都可能在没任何前兆的时候被那因受惊而暴怒的蹄子猛然踢得头破血流。当年轻皇帝把无法掩饰的彷徨眼神投向他的时候,他无法给自己的学生,主上一个中肯合理,富有远见且有说服力的答案慰藉他;当皇帝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离他而去时,他心里的感受说成寸磔是绝不过分的。
作为年轻皇帝最信赖的师傅,主战的核心,绝不能显得张皇,失了风度。
“老师,眼下已近岁末,关外极寒,敌我俱不宜行动,势必对峙相持。日本蕞尔小邦,岂堪持久!刘坤一、吴大澂他们的援师也已陆续开到。学生以为正应趁时责成北洋从速洽购洋械,以西法加紧编练新军,裁撤无能,起用老湘军宿将劲旅以待再战,必能痛歼丑类。”
“季直说的有道理。当初的设想本就不在战争本身的输赢。打赢了自然皆大欢喜,倘若战事不顺利,他李合肥是良是楛不就昭然天下了吗?怎么自己先乱了方寸,忘了既定!”翁同龢没有出声,他在心里自哂了一番。
“老师,”张謇拱了拱手,“学生有一事想跟老师讨教,不知可否?”
“你说,你说!”把思路捋顺了之后,翁同龢表现出以往温和敦厚的风度。
“老师,”张謇又略一躬身,“朝鲜壬午兵变后,学生随吴长庆入朝时,微闻张佩纶给上过两个折子,一个好像是《请密定东征之策折》,另一个学生记得明白,叫《条陈朝鲜善后六事折》。老师可有印象?”
“唔~”昔日龙树寺的这位道友上的两个折子,翁同龢当然有印象。但也仅仅只是印象。内容他没多大兴趣,既未细看,也就没往心里去。他最讨厌别人提他没兴趣、不愿了解,可在他这个位置又好像应该了解的事。何况这些往事常常勾起那些让他胆寒的记忆。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这个学生今天怎么回事,会突然提起这一茬,又惹得他心里阴晴难定。他的三个手指捻搓着一绺胡髭,压住了心里生出的那几颗火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到:“嗯,不是很清晰了。唔······已经存档了的黄历,就无须提了。何况皇帝刚下过严旨······”
皇帝以“黜员干政”的名义将张佩纶从天津李鸿章的节署逐回原籍的严旨还没凉,翁同龢可不愿意现在再和这个当年龙树寺(清晚期潘祖荫、李鸿藻、张佩纶、张之洞这些清流时常相聚的地方。翁同龢与他们也有往还。的朋友有什么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