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扶困厄京师访故知(1 / 7)
话说石白坚喟道:“施大侠有所不知,小老儿自幼孤寒,偷鸡摸狗为生,世上唯一亲人,便是一远房表兄,在太原府做小买卖,老伴早亡,膝下只得一女,相依为命。两年前那恶霸‘铁面虎’恰撞见我那侄女生得俊俏,便要强夺,幸得你出手,惩戒了‘铁面虎’,救下父女二人,又赠了银钱,助他两个远走应天府。小老儿后来辗转寻到表兄,听得此事,绘下恩公肖像,多方打听,才知原来是北国侠隐仗义相救。请受小老儿一拜!”说罢纳头便拜。
施世隐连忙扶起。这等行径于他而言甚是寻常,思索半晌,方记起有这一桩旧事,见石白坚恩怨分明,颇敬他是条汉子。彼处距施世隐家宅不远,施世隐也正要回家,便邀了石白坚同往。石白坚欣然允可,在施世隐家盘桓了三五日,那时节蕙儿年方五岁,如今早已忘却幼时见过石白坚。石白坚则记心极佳,日前见到蕙儿,一眼便认了出来,见云隽似个贵胄公子模样,怕蕙儿少不更事吃亏,欲待过问,哪知起了误会。蕙儿随父亲习武,身手矫捷,反吃了个亏。
众人说罢缘由,相对大笑。
施世隐问道:“石前辈,不知来寻在下有何要事?”
石白坚叹了口气,道:“当日在施大侠家中,小老儿不知天高地厚,夸下海口,要助大侠觅得那方孝孺绝笔文章。哪知这桩事竟如此难法。”
原来当日石白坚到施世隐家中住了几日,见施世隐不唯武功高绝,更是学富五车,家中藏书汗牛充栋。石白坚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筐,不禁对施世隐愈加敬重。
施世隐与石白坚一见如故,欲与这老者结为忘年之交,哪知石白坚脾气古怪,住了两三日后,这晚闷闷不乐,不多时竟痛哭流涕起来。施世隐忙问何事,石白坚抽噎道,欠了施世隐这般大人情,定要做些事偿还。但施世隐名震江湖,为人又正气凛然,这几日观瞧下来,实是位正人君子,不贪财不爱色,实是想不出有何可效劳之处,因此苦恼落泪。
施世隐忍俊不禁,但亦感于这老儿一番诚心,便拉了石白坚到书房,摆酒对饮,乘着酒兴,历数从古至今他心中敬佩之人,无不是忠勇节义之辈,自春秋时割股飨晋文的介子推,到持旄牧羊的苏武,自三国时千里走单骑的关公,到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说到动情处,不禁连尽三觞。石白坚听得如坠雾里,茫然不知所对。
施世隐叹了口气,道:“于今之世,这等节烈英雄已再难觅得。唯有靖难之后,燕王篡位,有一位大忠臣方孝孺,倒是宁折不弯,大骂朱棣乃是乱臣贼子,最终落得个十族抄斩的下场,实堪敬重。”
石白坚道:“方孝孺之名,小老儿倒也曾听闻。据传是被凌迟处死,割了一千多刀,兀自骂声不绝,令朱棣怒发如狂,竟致碎齿割舌。真是条硬汉子。”
施世隐不禁垂泪道:“恨不早生得五十年,定要去劫法场救下这位忠臣。”
石白坚听施世隐说了半天,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闷不作声。
施世隐感叹一阵,指着书架,向石白坚道:“这位方大人生平诗文,在下多年来出力搜罗,大多在此。却有一桩憾事,据说他临刑之前,在天牢写下绝笔万言书,将宫闱之变,篡逆阴私,以及建文帝出狩前诏书内容,详录其中,托一位牢头带与学生,图盼光复。孰料那逆贼将方大人学生亦算在十族之内,一场浩劫,杀头抄家,这封书信从此佚失,不知所踪。石前辈是老江湖,相识满天下,在下不揣冒昧,烦请石前辈代为查访此封书信下落,感激不尽!”说罢一躬到地,甚是恳切。
石白坚急忙还礼,慨然答允。自此后,石白坚走南闯北,到处寻访,至今十年有余,期间从未与施世隐通过音信。施世隐本也未抱期望,只是过得良久,不闻石白坚消息,未知有何遭际,颇为挂怀。向江湖朋友打听,倒是偶有听闻一些宝贝失窃之案,看手法当是石白坚所为,想来贼性不改。时日一久,也便淡忘了。不料想忽然在此现身。
石白坚指着那仇财主,向施世隐道:“差点忘了这位仁兄,失礼之至。”
仇财主拱手笑道:“在下这两日在镇上晃荡,便是为找寻施大侠。幸不辱命!”
石白坚将那仇财主身世约略说来。原来此人姓仇名欢,乃洪武年间安庆侯仇政后人。仇侯爷曾奉旨修建宣德府城墙,后任谷王朱橞参政官,久居宣府。靖难之役中,谷王向其四王兄燕王朱棣投诚,迁封长沙,最终获罪被贬为庶人。仇政则受命经略大同边镇,病死任上,子孙不肖,失了世袭爵位,仇欢之父乃仇政之孙,又举家自大同迁回宣德府,在怀安县定居下来。虽贵为侯爵之后,却实是落魄。仇欢自幼聪明伶俐,不爱读书,却好使枪弄棒,学了一身本事,为人机警多智,惯会营商,结识了不少江湖好汉,后与石白坚相熟,两人一拍即合,石白坚盗得财货,交由仇欢出手倒卖,得利便四六分账。
石白坚虽占大头,却毫无聚财之能,手头有钱便去饮酒豪赌,仇欢劝他将银钱拿来购田买地,他嗤之以鼻,往往落得穷困潦倒,须仇欢接济于他。后仇欢与怀安县几个财主合伙,买下一大片荒地,建了这仙乐坊,仇欢自任大当家,挣下好大家业,按理说已不必与石白坚做那销赃之事。这仇欢为人倒还义气,在自己生意中抽了一份,算与石白坚,石白坚自是感激,隔三差五来此,仍将盗得财物交与仇欢。只是现如今已不必指此为生,等闲珠玉,两人也不放在眼中。
石白坚此人虽算不得侠义道,却是极重然诺。昔年施世隐委托他之事,近日已有了眉目,正要去五台山寻施世隐。他从京师来,便先到此处与仇欢见上一面,不意无巧不成书,撞见蕙儿,想来施世隐必在附近。石白坚毕竟做贼起家,平素里绝少抛头露面,于是便要仇欢留意镇上面生之人,若遇见施世隐,定要将之带来相见。
仇欢在当地可是第一号人物,施世隐在茶肆一现身,便有人报来,他便去查看究竟。只是久闻北国侠隐大名,知其嫉恶如仇,自己身家却不甚清白,还与石白坚这等人同流合污。虽然石白坚极力夸口与施世隐交情,仇欢仍是心下惴惴,不敢亮明身份相邀,于是便在施世隐面前说些暗语,意即石白坚欲要寻他,又抛下赌坊信物,匆匆而去。若是施世隐果真与石白坚相熟,自会寻来。若是不来,倒也省却麻烦。
三人重又见礼罢,石白坚道:“施大侠托小老儿寻查那方孝孺绝笔书信,小老儿三下南京,辗转找到当年抄没方孝孺学生家几名锦衣卫的后人,皆道从未听闻。那学生姓殷,双名承高,生前家宅早已官卖,已历数次翻修重建,小老儿不肯死心,便重金将那宅邸买下,日夜挖凿,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后院地下翻出一块方孝孺灵牌。”说罢回身,去桌边一只口袋中掏摸出一块木牌,揭去所覆黄绸,递与施世隐。
施世隐双手接过,定睛看去,那灵牌在地下埋了数十年,底座早已朽坏,两面斑驳如鳞。依稀见正面端刻着“先师翰林方公希古之位”十个大字,“希古”正是方孝孺之号。背面则是数行小字,更难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