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归侠门玉人初识荆(1 / 7)
十日之后,郑和舰队如约自柯枝返回锡兰,船只停泊靠岸后,亚烈苦奈儿亲来迎迓,称是夜燃起篝火,设摆筵席,请郑和率大小官员赴宴。郑和见亚烈苦奈儿殷勤恭谨,颇异前貌,满口应承,暗中召来樊庄、周诤等人,化装起来,扮作亲随,又叫王景弘、侯显等,密密叮咛守护舰只,切勿疏失,然后只身带令数百人前往锡兰国中。
原来亚烈苦奈儿已派遣四千精兵设伏,只待筵席散后,郑和一行往保恩城去途中,截住掩杀。另遣土兵三万,匿于海岸左近,待伏兵杀死郑和及随属官吏,放出信号,便趁夜夺船。只是郑和随燕王南征北战,久经战阵,这等伎俩,焉能瞒过他法眼,于是将计就计,席间诈作不知,显得兴致颇高,亚烈苦奈儿将出国中所藏米酒,令庖厨烧起鱼虾蟹蚌、雉羊蔬果,又令男女携手而舞,以助酒兴。天竺佛教在当地流传甚广,因此视牛为圣物,禁食牛肉。
酒足饭饱之后,郑和再三称谢,便动身返回保恩城。亚烈苦奈儿携众送出甚远,眼见郑和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似是醉得厉害,亚烈苦奈儿大是兴奋,匆匆回宫,发号施令,便坐等捷报。
郑和一行走出不远,便自小路悄悄踅回。原来郑和定下计策,趁亚烈苦奈儿尽发国中兵力攻打船队,此刻王宫守备空虚,便击他个措手不及。到得王宫,郑和一声令下,樊庄等人如下山猛虎一般,将几百名守卫瞬间杀散,冲入宫去,亚烈苦奈儿正躺在竹席上,侍女在旁轻摇蒲扇,闭眼做着美梦,郑和如神兵天降,雪白的刀刃对准他脖子,直骇得亚烈苦奈儿屎尿齐流,满门老少数十人尽皆乖乖成擒。
郑和等押了亚烈苦奈儿,多燃火把,一路照耀得如同白昼,径往保恩城去。锡兰山国人愚昧,向视亚烈苦奈儿如神佛一般,无所不能,哪料竟成阶下之囚。那四千伏兵见状,无不大惊失色,纷纷自藏匿之处现身,匍匐在地。郑和也不为己甚,缴了他们兵刃,令其自去。
那三万土兵便没这等运气了,在岸边候了多时,未见信号,正纳闷间,忽听船上杀声震天,大明官军手执火把,在船头燃起一些古怪物什,只见无数冒着火星的兵器疾飞而至,在人群中砰然炸开,响声震耳欲聋。离得稍近,便要皮开肉绽。那些土兵只有些木棍石镰为兵刃,哪里见过汉人的火药炮仗,直吓得魂飞天外,纷纷逃去,自相踩踏,死伤无算。郑和兵不血刃,便取全胜。
亚烈苦奈儿被押至船上囚禁起来,郑和则在保恩城盘桓数日,令通译遍告锡兰山,亚烈苦奈儿不遵大明律例,谋害舟师,作乱犯上,须押解至大明天子脚下受审。锡兰山暂由耆老五人共摄国政,国人不得再生与保恩城众敌对之心,违者严惩不贷。派遣两名将官,助保恩城练兵自守,又将许多财物兵械留与云无为、杨应能等人,这才起帆回朝。亚烈苦奈儿后被成祖赦免,遣返回国,但自此再不敢觊觎保恩城,云无为等人得能在彼国中之国,安享数十年太平,皆赖郑和之力矣。
这一段故事,大是絮烦,详录于此,不过图列位看官知晓其实。云隽约略说来,施世隐便知梗概,叹道:“这三保太监竟甘冒大险,隐瞒建文太子下落,还如此鼎力相助,真乃仁德之士!”
云隽道:“只可惜小子不曾有缘识荆。三保太监一去之后,再未重返保恩城。”
原来郑和在永乐年间六下西洋,但其后二次,舰队皆去往麻林地、勃泥、榜葛喇等国,仅遣数船来锡兰问讯。永乐十八年(公元142年,成祖迁都bj,次年郑和第六次下西洋,送返各国来朝贺之使节,本拟到锡兰一叙,却因赶趁风向,行色匆忙,又须远赴阿丹国采买珍宝,竟未得暇。永乐驾崩后,仁宗及宣宗因连年征战,亟需与民休息,便任命郑和为南京守备太监,出海之事废置八年,郑和历次上书,直陈不宜弃绝海外藩属,却被束之高阁。直至宣德五年(公元143年,宣宗见四海升平,海外属国却无一来朝,于是重又起召郑和,监造舟楫,令其出使二十国,通诏圣意。
此时郑和已是花甲之年,在重洋上强自支撑。船行至古里(位于今印度西南,郑和油尽灯枯,终于埋骨异国,王景弘等人哭拜毕,为继三保太监遗志,重又登程,远至木骨都束、竹步(位于今非洲东岸等国,方始还朝。此后王景弘于宣德九年(公元1434年率船队出使苏门答腊,但规模已远非昔日可比。英宗即位后,虽则时人远赴西洋诸国营生者日众,朝中却再无人兴出海之议,是以保恩城之所在,竟始终未为庙堂所知。孝宗弘治年间,有官员上书请再出海,时任兵部尚书刘大夏以国库空虚,坚执不允,竟将郑和等所绘海图及海外诸国志略付之一炬,致令郑和七下西洋壮举,湮没青史,后人扼腕叹息不已。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云隽说到此处,仍未提及自身来历,但略加推断,已是呼之欲出。施世隐本以为云隽乃是哪位封疆大吏子侄,或是高官显贵后人,孰料比他猜测更来得惊人,动容道:“云少侠莫不是……莫不是……建文天子皇孙?”声音微微颤抖,显是心下激动。
云隽叹道:“施大侠容禀,晚辈幼时并不知晓自己身世,直至数年前家父一病不起,才将种种情由说与晚辈得知。皇孙云云,不过虚妄罢了,只是先父遗命,当下朝廷无道,民怨如沸,令晚辈觑准时机,逐鹿中原,小子自知难堪大任,不得不然耳。”
云无为幼时在暹罗一场大病,身子始终孱弱,二十岁上下娶了个汉人女子为妻,却一直无有子嗣,直到三十二三岁,方生了云隽,又隔三年,妻子生产云秀时难产而死,是以云秀一坠地便未见过生母。保恩城中少年男女,往往至十八九岁方成婚配,远较中土为晚,便是自云无为始。
云无为在杨应能等人规劝训导之下,在保恩城厉行简朴之风,发妻死后再未续弦,也未纳妾侍,只身抚养二子,令云隽云秀兄弟自幼躬耕劳作,多知民间疾苦,称得上仁善之主,无奈寿享不永,未到五十岁便溘然长逝。
当年郑和辞去不久,杨应能等即告知王钺,朱允炆未死,乃是在福建避世出家。眼见保恩城人丁渐次兴旺,云无为与王钺便遣人数入福建,找寻了凡禅师下落,最好接来锡兰,重为人主。哪知云栖寺已被夷为平地,了凡杳无音讯,众人伤痛不已。
王钺人才平庸,却对旧主念念不忘,在云无为跟前时常念叨,朱棣昔日怎生穷凶极恶,兴兵造反,怎生兵临南京城下,朱允炆怎生仓皇出逃,是以云无为虽碌碌无为,亦对朱棣憎恨无已。听闻永乐一朝穷兵黩武,有意趁朱棣时时御驾亲征之机,坐收渔利,无奈僻处穷塞,人才凋零,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当初随侍在侧的一班人中,杨应能早早过世。樊庄在锡兰娶妻,生下樊豹,家传绝学“泼风刀法”总算后继有人。周诤醉心武艺,无意室家,收得一个徒弟,便是刁郁盛。后王钺劝云无为发榜徵召贤人,陈廷渠、云石道人等有识之士,以及杜云飞、顾湛贾茹伉俪、包敬材、段氏兄弟、崔心莺母女等人,陆续来投,这才羽翼渐丰。陈廷渠教云隽、云秀兄弟读书识字,刁郁盛传云隽昆仑剑法,云秀则跟随顾湛修习内家功夫天罡掌,杜云飞未及廿岁,便受云无为、王钺之遣,潜入中原,打探消息,联络四方豪杰,这一去便是廿载,想不到晚节不保,终于铸成大错。
云无为临终之前,将家世告知二子,嘱托长子云隽好生经营保恩城,伺机而动。又将藏有传国玉玺的铁匣钥匙,秘密交托数人,算是托孤之意。王钺倒是硬朗,云无为故去后,又辅佐云隽两载有余,保恩城皆尊称一声“老管家”,年逾古稀,寿终正寝。
英宗皇帝即位之后,宠信阉贼王振,倒行逆施,云无为等人猜测中原必有祸乱,于是定下计策,可与蒙古诸部联合,夺取朱明天下。但蒙古诸部亦是纷争不断,直至也先子承父业,瓦剌部吞并鞑靼部,一统草原,在土木堡重创明军,掳去英宗。云无为此时已然故去,王钺便一力做主,欲与也先通好谋事,不想尚未筹划妥当,也即逝世。云隽在陈廷渠、刁郁盛等人辅弼之下,先令杜云飞着意结纳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后又亲赴边塞拜会也先,却因不肯屈服于也先淫威,终致事败。此节虽干系重大,亦对施世隐言无不尽。
至此,云隽身世之谜终于揭开,其中许多隐情,连小段都是初次听闻。小段一向粗疏,只知唯云隽之命是从,如今方晓得云隽年纪轻轻,肩上实则担了重任,但少年老成,沉静果决,保恩城中诸事皆分派得当,自己万难相比,不由对云隽亲近中多了几分敬重。
施世隐摇了摇头,怫然道:“虽说建文天子遭际可悯,但和鞑子为伍,大起刀兵,无异与虎谋皮。这一步实是错了!”颇觉不以为然。